孙贤面色惨白,“这些人……愚蠢!”
“愚不可及。”林浅咬牙切齿的道:“自家的钱,为何给了那些村夫?”
二人低声叫骂,可心中都知晓,自己在害怕什么。
“看那些百姓……”林浅指着前方,“穷酸,一文钱能管什么用?”
孙贤面色铁青。
“看,还有……还有捐鞋子的,笑死老夫了。”林浅捧腹。
一群群人涌过来,一文、两文……
渐渐的,铜钱堆积如山。
林浅的笑声变调了,听着就像是垂死老人的喘息。
“闭嘴!”
孙贤终于忍不住了,“蠢货,就算是每人给一文钱,可给了这一文钱之后,心中就会生出,这场雪灾我也出过力,我帮助过那些灾民的心思。
这是一滴水,可当无数滴水汇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大江大河。”林浅低声道:“老夫知晓这个道理,可……可老夫就是想不通,杨狗为何能反手就把局势返了回来。他……他竟然把坏事变成了好事。为何?”
孙贤低声道:“还不明白?他在节度使府中的话是如何说的?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
百姓受苦,就是我等的衣食父母受苦。
就算是心中没有同情心,自己的衣食父母遭罪,你也得出手吧!
不出手,谁来养你?
他把百姓抬高了,懂不懂?这个蠢货,他把那些愚夫抬的和自己一样高!”
“百姓不过是牛马罢了,他……他疯了?”
“他疯不疯老夫不知晓,老夫只知晓,经过这一劫,整個北疆就不同了。”
“什么意思?”
“杨副使来了。”
城门那边传来了欢呼声。
“他回来了。”孙贤踮脚看去。
“竟然没被弄死吗?”
“有人来了,被人听到,小心弄死你!”
城门那边嘈杂了起来。
杨玄策马缓缓入城。
一阵子没见,他看着廋了些,脸上的肌肤也粗糙了许多,看着发红。那双手也微微红肿。
一身狼藉啊!
衣裳上多是脏污。
林浅心中失落,“这哪像是个节度副使,老夫看,更像是个流民乞丐。”
前方人群堵住了去路。m.biquge88.com
一双双灼热的眼在看着杨玄。
雪灾来了。
人心惶然。
老人们在说着上一次雪灾的死伤惨重,说着多少人家一夜醒来就发现家中谁谁谁再也醒不来了。
惨啊!
人人都怕了。
就在这个时候,节度使府中传来了北疆之主斩钉截铁的声音。
人定胜天!
随后,不断有消息传来。
副使带着人去了宣州各地。
副使带着人去砍柴。
副使带着人在搬运粮食。
副使带着医者走村串乡。
每到一处,百姓欢欣鼓舞。
每到一处,他深深的自责,对死难者致哀,对活着的人承受的苦难感同身受。
每一次他的消息传回来,百姓们都会觉得心安。
这颗心啊!
越来越安定。
天灾,仿佛也无法阻拦自己的信心。
现在,他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疲惫,浑身脏污。
回到了桃县。
“副使……受苦了。”
一个妇人说道。
“副使受苦了。”
刚开始只是几个人说。
渐渐的,不知谁开的头,这声问候变成了呐喊。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孙贤二人觉得自己身处浪涛之中,站也站不稳。
杨玄看着这些百姓,举起手。
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
“此次雪灾大,且范围广。
我走遍了北疆各处,看到了各等灾情。
天灾无情,但人有情。
我北疆军将士深入北疆各处,他们带去了灾民急需的柴火,他们带去了灾民急需的粮食。他们在废墟中为百姓重建家园。
有人刚开始不满,渐渐的,他们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杨玄的声音在桃县上空回荡着。
“百姓奉养将士,将士保护百姓。没有百姓,就没有北疆军。没有北疆军,也没有百姓。二者从不曾疏离。
这次灾难告诉我们,当军民联起手来,当整个北疆联起手来……”
杨玄举起手,“那么,这个天下,还有什么能阻拦我们?
天灾不成,外敌不成。
我们,必将取得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
北疆万岁!”
“北疆万岁!”
“北疆万岁!”
一只只手高高举起。
这一刻没有身份的分别,只有一个名字:北疆人。
杨玄在人群中缓缓而行。
那些目光充满了感激、信任、崇敬……
就如同是水,在滋养着他这条鱼儿。
这一刻,杨玄明悟了。
“民心,从不是简单的大义所在。
而是,你与他们站在一起!甘苦与共!”
他举起手摇动。
换来了更激烈/更狂热的欢呼。
“万岁!”
“万岁!”
“万岁!”
孙贤面色剧变,“这是要谋反吗?”
更远处。
“百姓在山呼万岁。”
刘擎的身后,一个老官员揉揉眼睛,“有些犯忌讳。”
另一人说道:“这是百姓自发的。再说了,也没说人名不是。”
“被传到长安……”
“长安如今管得着吗?”
刘擎默然听着欢呼声往这边蔓延。
当看到杨玄时,他眼中多了欣慰之色。
“让这欢呼声,更猛烈些吧!”
……
初春的北疆大地上还看不到绿色,依旧有些冷。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十余骑兵在后面懒洋洋的。
马车内,前兵部尚书宋震拿着一卷书在看。
车外,骑马的老仆林大说道:“阿郎,这北疆的路与别处不同,好生宽阔平整。”
宋震看着自己的手。
在进入北疆之前,马车颠簸,手也跟着颤抖,看书没法专注。
进入北疆之后,马车突然就平稳了。
身体少了颠簸,手也稳定了。
感觉,很是惬意。
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官道。
很平整,而且比之前的官道更为宽阔。
“这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林大嘟囔着,“不是说北疆穷吗?怎地这么有钱?”
“停车。”
宋震叫停马车,自己下车踩了几下,走了一段。
“老夫听闻,北疆用俘虏来修路。数年间,把整个北疆的官道都修葺了一遍。”
“别处可能修?”林大问道。
宋震说道:“别处?得先有俘虏。”
他上了马车,一路前行。
第二日,他们遇到了修路的大军。
千余人在官道上延绵很长。
一个拒马挡在前方,除去步行的人之外,大车一律不得前行。
几个军士在拒马之前拦截大车。
十余辆大车顺着官道停了下来。
“阿郎,堵住了。”林大的声音中,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你高兴什么?”
宋震问道。
“终于堵了。”
林大这一路被北疆官道给镇住了,心中难免不服气。此刻见到官道堵塞,不知怎地,竟然松了一口气。
宋震下来,深吸一口气。
凛冽的空气中带着勃勃生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复苏。
林大说道:“阿郎,路上不是听闻北疆和北辽又在南归城开战了,那位杨副使可是寸步不让,怕是不好劝哟!”
宋震握着书卷,淡淡的道:“陛下让老夫来,不过是想让老夫倚老卖老,劝说杨玄对长安低头。”
林大说道:“阿郎,这位杨使君强硬,怕是难劝。”
“不是难劝,而是没法劝。”宋震摇头。
林大目露忧色,“那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不可能明知此事不可为,还让宋震白跑一趟吧?
宋震说道:“陛下要的便是他不肯低头。随即,长安就会造舆论。
看呐!当年宋震在兵部时对杨玄如何赏识,如何提携。可一朝宋震致仕,杨玄便翻脸不认人……”
林大身体一震,“这是拿阿郎来做靶子呢!”
“再把老夫劝说无果之事一说,一个跋扈权臣的模样就活灵活现了。”
宋震叹道:“老夫时常说,陛下的手段若是用在治国上,这个大唐,哪会是这个模样?可惜。”
林大嘟囔道:“他就顾着玩儿媳妇,玩寡妇!”
这话指的是贵妃和虢国夫人。
“住口。”
宋震喝住了老仆,眼中多了些怅然之色。
“老夫不老,致仕也心不甘,情不愿,可老夫的立场和陛下的立场相差甚远。”
“阿郎就不能改一改立场吗?”
“可以改,只是,那再不是老夫。”
“可能为高官……”
“为了名利而蝇营狗苟,老夫,不屑为之。”
“那此次咱们来此作甚?”林大觉得白跑了一趟。
“走走看看,老夫也想看看北疆成了什么样。”
这时前方通了。
拒马拉开,几个军士冲着宋震行礼。
“见过宋公!”
宋震笑了笑,“辛苦了。”
过了这一段,林大好奇问道:“阿郎,他们怎地知晓阿郎来了?”
“进入北疆的第一道关卡查验了老夫的身份,随即就会一路报上去。此刻,杨玄应当已经知晓了老夫到来的消息。”
马车一路缓缓向前。
前方官道能看到重新修葺的痕迹,两侧还有土堆。
左侧,还能看到水流冲刷土地的痕迹。
原来,是发水冲垮了官道。
这个修葺速度……
宋震掀开车帘,看着那些修路的俘虏。
“停车。”
马车停下。
宋震冲着一个俘虏招手。
俘虏不敢上前。
看押的军士过来,“宋公这是……”
宋震说道:“老夫想问几句话,可否?”
军士去请示了上官,回来说道:“桃县传话,宋公在北疆可任意而行。”
子泰……宋震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那个少年。
英姿勃发。
俘虏过来。
“哪的人?”
“大辽。”
“何时被俘?”
“南归城之战。”
“在这里修路,可怨恨北疆?”
“不敢。”
“为何?”
“若是不干活,整日被关着能闷死。出来干活虽说累些,可吃的更好,心情也愉悦。”
俘虏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军士,军士点头,俘虏才说道:“咱们还能跟着去厮杀,若是立功,就能换取许多东西。功劳多了,甚至能成为平民。”
竟然如此……宋震笑道:“哦!那你可愿意?”
俘虏用力点头,“自然愿意。”
子泰啊!
宋震最后问道:“你对杨副使怎么看?”
他想从各个角度去了解现在的杨玄。
俘虏毫不犹豫的道:“小人愿意为了副使赴汤蹈火。”
马车继续前行。
当到了下一道关卡时,宋震问了一个军士。
“你觉着北疆未来如何?”
他做好了听一番套话的准备,可军士却眼露崇敬之色。
“有副使在,我北疆定然会蒸蒸日上。”
这是……宋震想仔细观察,可边上的将领目光炯炯,大有你再问话咱就赶人的意思。
桃县兴许说任由他自由行,但下面的官员将领却不会。
这便是一家压一级:桃县说可以让宋震任由走动,下一级会说:可以让他在宣州自由走动,再到了关卡这里,就变成了:让他在官道上自由走动。
这是权力的作用,宋震门清。
一路前行。
在靠近桃县时,路边有个村子。
“寻些吃的。”
宋震指指村子。
马车缓缓转向。
后面远远跟着的一队骑兵上来。
宋震苦笑,“这是不许去了。”
哒哒哒!
桃县方向来了一队骑兵,为首的男子喝道:“谁是宋公?”
宋震下车,“老夫便是。”
男子拱手,“郎君说了,下面的官吏怕是会阻碍宋公出游,令我来说一声,宋公只管去,若是谁阻拦,只管问他的姓名,回头郎君来收拾他。”
宋震心中欢喜,“好。”
后面那队骑兵上来,为首的拱手,“见过二哥。”
男子不满的道,“没事做了?要不跟着我去草原上收割人头!”
宋震这下算是自由了,随即去了村子里。
他寻到了一个年轻人问话。
“去年雪灾损失如何?”
“屋子都垮了。”
“那可是惨。”
“后来北疆军和县里的官吏来了,送来了柴火,还帮我家重新建了宅子……”
宋震在村里游走着,看着那些重建的宅院,心中莫名沉重。
当他告别时,村正和几个老人送他出来。
宋震换了马,上马前忍不住问道。
“你等觉着杨副使执掌北疆如何?”
“我北疆之幸!”
宋震看着他们。
没有看到一点儿虚伪的神色。
他点点头,上马而去。
一路到了官道上。
当看到桃县县城时,林大忍不住问道:“郎君,那杨副使在北疆威望那么高,陛下若是得知,怕是会惶然不安呢!”
宋震看着桃县县城,一队人马出了城门,冲着他而来。
为首的,便是那个久违的年轻人。
他想到了当初这个年轻人送自己回乡作的诗。
“宋公,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宋震开口,“老夫在想,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
杨玄策马过来。
微笑拱手。
“宋公,久违了。”
宋震看着这个依旧年轻的年轻人,想到了当年他青涩的模样。
当初的少年,已经成了北疆之主。
他开口,“子泰,你可知陛下忌惮你入骨?”
他觉得杨玄会解释。
可杨玄却说道:“他忌惮我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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