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铺。
铺门大开,但已没有客人进来光顾。
就算街坊力挺,可铺子销售的盐吃坏人已被官府定性,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牵连铺子里的粮食也卖不出去。
孤儿寡母守着半天也没开张。
朱娘正在清查账目。
不查不知道。
原来很多款项都跟朱娘私下所记小账对不上,账面亏空很多银子,顿时让朱娘对朱浩污蔑孙掌柜的愧疚大幅减轻。
中午时门口进来四人。
为首那位乃是朱娘派去请人的夏婆,后面跟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朱浩仔细一想便回忆起此人正是仲叔,今年才四十二岁,却跟后世六十岁的老头没什么两样,足见生活压力有多大。
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叫于三,身材瘦削一脸精明,另外一个憨厚矮壮,朱浩感到很陌生。
“当家的,您找我们?”
仲叔过来行礼。
“嗯。”
朱娘收起账本,让李姨娘隔上门板,挂上歇业的牌子,这才招呼,“到后院说话吧,今天是找你们来上工,做一天结算一天的工钱。”
……
……
一行通过串联铺子与院落的回廊来到宽大的后院。
夏婆跟着一起进来。
这时代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朱娘还是节妇,若平白无故请男人到内院叙话必会惹来闲话,必须要有年老的夏婆跟来做见证。
夏婆作为牙子既充当传话人,又是见证人,本身又是街坊,跟朱娘关系颇为不错。
“这是图纸,我们想按照它将后院改造一下。”
朱浩把自己用炭笔画的简单图纸拿出。
只是个大概,地势高低走向,还有具体工序,需要他监督完成。
仲叔没有仔细端详,略微瞟一眼图纸便用不解的目光望向朱娘:“朱当家的,先前发生的事老朽也有耳闻,对此深感遗憾,是朱家……对不起您。但您也不能把好好的院子给毁了,这恐怕……于您名声不利吧?”笔趣吧
朱娘一怔。
品性高洁如她,一时没明白仲叔为何这么说。
朱浩道:“仲叔误会了,我们不是要毁掉院子,而是改造一下,用以晒盐。”
“晒盐?”
仲叔一脸迷惘。
朱娘苦恼道:“当初为了进盐,铺子一次性投入两百多两银子,欠下大笔外债,现在盐都倒进池子里了,只能想办法提炼出来。听小浩说,盐可以通过烈日曝晒获取。”
仲叔释然,随即又不解道:“这铺子生意那么好,平时赚得该不少啊,这进货……怎么还要借外债?”
朱娘不想说什么,一旁的夏婆却满面愠色:“还不是被本家抽走了?其实朱家媳妇日子过得很清苦……”
仲叔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指向身后,“这是老朽刚收的徒弟,父亲早亡,自小跟着母亲过,叫何强……”
那个憨厚矮壮的年轻人近前行礼:“小的给夫人请安,小的名叫狗子,何强这名字是师傅起的。”
人看起来傻里傻气,眼神中透出一股纯真,年岁也就十六七的样子,比起于三小个一两岁。
朱娘道:“老规矩,做一天工二十文,仲叔统筹工程一天加十文,中午管饭,晚上可带饭回去……有问题吗?”
仲叔和于三是老把式,自然没问题,何强则一脸憨笑:“还能把饭带回家?那不给工钱都行。”
朱浩出言提醒:“娘,让仲叔多请两个人,我们要赶工,不然……来不及。”
仲叔本来打算三个人就把所有活干完,这样可以多干几天,多拿工钱。但朱娘说要赶工期,他只得回码头又叫了三个力夫过来,六个人一起干。
朱浩早已考察过地形,当即指示几个人从后院地势最低处开始挖。
……
……
等把事情安排妥当,朱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准备出铺子到州城好好看看。
他最想去的自然是兴王府。
“如果我能跟年少的朱厚熜建立起关系,未来就是天子近臣,能少奋斗多少年?封侯拜相也不是没可能!但伴君如伴虎,一个不慎很容易出问题……哦对了,还有陆炳,朱厚熜身边人基本都鸡犬升天了……但以我身份想跟朱厚熜认识不容易啊……”
铺子门外便是州城贯穿南北的大街,可以并行四辆马车的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铺子,招牌林立,幌子众多。
“丰盛行、大德堂、六必居、福茂行、庆余堂、泰和庄、月盛斋、芝宝林……”一路走来,朱浩两眼所见,全是取名寓意美好,门头招幌高高飘扬的店铺。
这些店铺建筑高大,一色青砖蓝瓦,屋檐上雕饰鸟兽图案,窗棂也是精工雕制,用料考究,木制的通头门板均已取下,门首因此显的特别阔大,内里摆放着林林总总的货物,伙计掌柜忙碌其中,生意似乎都挺不错。
“自家生意,跟别人家的生意一比,唉……”
朱浩越逛越没心情,索性折返,回到铺子发现柜台边的朱娘和李姨娘面色不愉,似乎又遇到麻烦。
“娘,出事了吗?”
朱娘点头:“你出去这会儿,有债主登门,让我们还钱,其实债务并未到期,但他们听说咱把盐给销毁了,怕咱赖账,提前上门催讨。”
李姨娘苦着脸道:“他们还说,若明日不还的话,就带人上门生事,届时可能还要闹腾一番。”
朱浩淡淡一笑。
催讨债务肯定是朱家搞出来的龌蹉。
“娘,你听我的,去找债主好好谈谈。你跟他们说,还钱暂时做不到,他们想闹的话尽管闹,欺辱朝廷钦赐节妇,有他们好受的。”
随后朱浩说出自己的计划。
朱娘越听眼睛瞪得越大,最后道:“小浩,咱……是真的欠人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到期还钱才天经地义,提前则天理不容……告诉他们,别以为咱不知道这些债其实是朱家放的,现在朱家用得着他们,鼓动他们上门催讨,等铺子归了朱家,肯定过河拆桥。
“朱家对自家人都这么狠,会放过到朱家节妇门上闹事的?到时候,哼哼……就怕他们拿到的好处,还不够赔付朱家的名誉损失……”
朱娘和李姨娘对视一眼,显然朱浩所言有很大可能发生。
只是她们不明白,朱浩是怎么想到这损人主意的。
“娘,咱现在就是要分化瓦解债主跟朱家的关系,你现在就去,免得回头又被朱家把咱说和的路给堵上,要是不成咱再想后招。”
……
……
朱娘依言立即出门去找债主谈判。
债主都是城内本分的生意人,跟朱娘平时关系也不错,听了朱娘的分析后,一个个都惊出一身冷汗,纷纷表示体谅,约定债务到期才还钱。
米铺再次逃过一劫。
朱万简得知消息,气急败坏找朱嘉氏告状,却被刘管家拦住去路。
“让开!”
朱万简怒道。
刘管家态度坚决:“老夫人正在接见京师来的锦衣卫特使,一应人等不得入内。”
“你!”
朱万简怒目而视。
这个刘管家乃是朱嘉氏从娘家带来,属于嫡系中的嫡系,家里账目都由其管理,朱万简恨其牙痒痒。
“好狗不挡道!”
朱万简一把拨开刘管家,径直往里面闯。
正堂里,朱家老夫人朱嘉氏,正在会见一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百户。
此人姓林,三十岁许间,身材高大威猛,英气逼人。
“……老夫人,这封信乃在下冒着杀头风险替朱副千户送达,上面笔迹您应该认得,看完后需立即焚毁,不能留下蛛丝马迹,否则对在下和朱氏一门均无好处。”
林百户非常谨慎。
朱嘉氏把信函看完,就着供桌烛火把信纸烧掉。
“我儿……他在京师可好?”
“不太好。”
林百户摇头,“朱副千户头年被张永张公公安排守皇陵,受了不少苦,年初送上厚礼,才得以调回北镇抚司衙门,不过承担的依然是看守诏狱的苦差事,好在每日虽然不能回私邸也算有瓦遮头,上面说这两年朱家送回京城的消息份量不足,很难交差,所以……唉!”
朱嘉氏一脸悲切:“我朱氏一门奉先帝之命,滞留湖广二十载,可兴王自打到安陆后便循规蹈矩,绝不与朝臣往来,我朱家能送回京城多少消息?”
林百户理解朱家处境,苦笑一下,“当年御马监太监梁芳等人,与万妃谋废先皇,立兴王事,先皇临终前犹自耿耿于怀,如今陛下登基日久,却无子嗣留存,太后对于湖广事颇为关切,年里已下懿旨问询多次。”
“太后?”
“是,当今陛下对兴王事少有过问,但太后对过往知根知底,常有垂询。上差有言,若想令朱副千户在京守得云开,非要从兴王府着手不可。”
林百户抱拳,“在下言尽于此。”
朱嘉氏起身:“好,这就送林百户回京……银子已装箱,您派人带走便可。”
正要出门,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两个小旗就敢在我朱家撒野?家父还是锦衣卫千户呢!再不让开要你们好看!”
却是林百户带来的锦衣卫将门堵住,令强闯不得的朱万简大发雷霆。
正堂门打开。
朱嘉氏与林百户一起出来。
林百户对朱嘉氏再度抱拳,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便让人抬着箱子往外走。
“放下箱子!”
朱万简再次怒喝。
朱嘉氏气急败坏:“不肖子,这里有你何事?再不让开,家法伺候!”
朱万简平时被老太太宠溺惯了,自以为父亲卧床、兄长在京,自己就是家里的主事人。
却未料母亲当着外人的面,对自己不留任何颜面痛斥。
等林百户带人走了,朱万简与朱嘉氏进到正堂,立即出言质问:“娘,那到底是何人?为何他一年来个两三回,每次都要给他那么多银子?咱朱家又非开善堂的。”
“此事与你无关。”
朱嘉氏神色冷漠。
“莫不是大哥他在京师也跟他那败家儿子一样花天酒地?咱朱家一年收成不过一两千两,老三家的铺子,花那么大力气收回,卖出去能值个一千两?不想娘一转手就让人带给大哥……娘,您的心不能偏成这样吧?”
朱万简情绪激动,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操持家业,却被薄待。
朱嘉氏怒不可遏:“你大哥这些年留滞京师,吃了多少苦?做弟弟的竟无丝毫同情怜悯?”
“狗屁,他可是锦衣卫副千户,在京城威风八面,我想当都没得当呢,吃苦?哼,一年花一两千两银子会吃苦?偏心就偏心吧,娘别胡乱找理由搪塞……儿去了。”
母子不欢而散。
朱嘉氏立在门口,目送儿子背影消失在门廊后边,沉着脸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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