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拿着马愉的拜帖,沉吟了片刻,才道:“去告诉他,本王知道他的来意,去和他说,今日本王有要事在身,就不与他相见了。他是一个买卖人,做买卖嘛,有利可图即可为,教他不必有什么担心。”
校尉听罢,便出了去,外头马愉正在焦灼地等候。
校尉将张安世的话转述之后。
马愉却笑了笑,道:“学生明白了,只是……”
他从袖里掏出了一份章程,道:“只是还有一些事,这是一份学生的章程,烦请呈送殿下。”
那校尉狐疑地接过了这一份章程,当下,也没有犹豫,又去见张安世。
张安世打开了章程,细细看过,口里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人怎么这么客气呢……嗯……这既是他的美意,张某人也就却之不恭了,你去告诉他吧,事情本王已经知道了,一切依他便是。”
马愉在外,又侯了片刻,等校尉出来复述了张安世的话,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当即便朝校尉道:“多谢。”
他下意识地掏了几个银元,要塞给校尉。
校尉却不接,只是道:“大可不必,不敢触犯家法。”
马愉笑了笑,随即便走。
回到了马氏船行的铺面,这马愉便已忙活开了。
他当即让人取了文房四宝,写了一些诗词,又作了几幅画。
过不多时,便有心腹马三来,道:“少爷,打听到了,山东的同乡馆,有几個和咱马家相熟的人,没想到他们也迁来了和州。”
马愉当即询问了是哪几家人,便提笔修了几封书信,吩咐马三道:“待会儿送过去,态度要恭谨一些。对了,我还听闻,抚州吴氏,也已到了和州?”
马三为难地道:“这个……小的去打探一下。”
马愉叹口气,道:“当初读书,吾师吴先生,与抚州吴氏,颇有渊源,承蒙吾师教诲,迄今想来,依旧还铭记先生教诲之恩,打探了住址,迟一些我去拜会。”
马三连忙应下,匆匆去了。
过了正午,马愉的车马,便抵达了一处新的宅邸。
因为宅邸虽是刚刚营建不久,所以什么都是新的,却因为新,又好像少了些韵味,马愉投了拜帖,不久之后,便有人出来。
这人居然是吴同,没错,就是朱棣头一天来到这和州所见的那位吴同。
吴同纶巾儒衫,谦和地上前与马愉见礼。
马愉道:“冒昧来访,实在万死。”
吴同却喜道:“状元公能光临寒舍,乃吴某之幸。”
“状元公不敢当。”马愉道:“说来惭愧的很。”
说罢,与吴同一道进入吴府厅中。
吴同叹道:“你瞧,这儿什么都是新的,却总觉得不习惯,还是抚州老宅好。”
他摇摇头,一脸惋惜之色。
马愉却只笑了笑:“当初恩师,屡屡提及吴学兄,直到今日,才有缘拜会。”
吴同道:“我的四叔,也曾提及过状元公,谈及状元公时,就曾有过定论,说是他担任学官十数年,所阅人物,状元公最是聪慧,将来必能高中,当时吴某还不敢相信,不料此后果然如四叔所料。”
马愉微笑,读书人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大里说,天下的读书人如过江之鲫,可往小里说,这师生、同窗、同年、故旧、姻亲、同僚的关系,你真要去细论,总是能攀上一个。
退一万步,即便这些关系攀不上,这同窗的同窗,故旧的故旧,姻亲的姻亲的关系也能梳理出来。
何况马愉这样的状元公,也算是闻名遐迩的缘故。
马愉问起吴同四叔的情况,吴同道:“已经仙去了。”
马愉于是露出了悲戚之色。
吴同安慰他:“贤弟不必如此,世事难料。”
马愉压下泪意,便道:“学兄在此,住的惯吗?”
吴同道:“起初是不惯的,可没法子,时日久了,也就慢慢的习惯了。没法儿,天意弄人啊!哎……前日,我在酒肆,竟还遇到了……”
他本想说起此事,却又觉得心里堵得慌,便索性撇开话题,勉强笑了笑道:“毕竟来此住的,也非我一家,倒有不少的同乡和故旧在此!以往在抚州的时候,那也难得聚一次,现在倒好,都在和州,偶尔相聚,谈谈诗文,论一论文章,喝茶饮酒,倒也能彼此安慰,苦中作乐。”
马愉道:“却不知哪些旧识?”
吴同道:“晋江刘三羊,临江朱文……”
他一口气,说了不少。
马愉侃侃而谈道:“刘公的书画,我久已闻知,朱先生的文章,我也曾拜读,当初曾拍案叫绝,不曾想,朱先生也在此。”
吴同浅笑道:“他们也久闻状元公的大名,明日有一场诗会,状元公可有闲情?”
马愉会以微笑,道:“若肯引荐,实乃马某三生之幸。”
于是,二人又谈及书画和文章,吴同将自己近年所作的几首诗出来,请马愉斧正,马愉倒也痛快,竟是直指了几处缺憾。
吴同非但不怒,反而大喜:“对对对,哎呀,真教吴某惭愧,当初就觉得颇有遗憾,今蒙贤弟指教,方知问题出在何处。”
读书人之间就是如此,若马愉只是寻常读书人,指摘出一些错误,或许别人要翻脸,可马愉乃赫赫有名的北地状元,指出了错误,这吴同非但不会觉得唐突,反而乐于接受,甚至认为这是一桩美事。
彼此之间,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很快便已熟络。
马愉告辞的时候,吴同亲昵地将他送至中门,彼此相互作揖,吴同道:“记得明日巳时醉仙楼,到时还要请贤弟赐教。”
马愉道:“绝不敢延误。”
次日,马愉便如约来到了了醉仙楼。
这里早有许多的读书人在此了,都是来参加诗会的,吴同一一介绍。
众人都听闻过马愉的大名,纷纷见礼,马愉本就是读书人,如何应对,如何谈吐,又如何机智与人打趣,早已是融会贯通,谈及诗文,也总有几句惊人之语,引来大家称好。
此后,又与人相互换了名帖,端的是如鱼得水一般。
一连数日,马愉几乎忙的脚不沾地,不是赴会,便是登门造访,这马三跟着马愉,人都麻了。
当初不做状元,舍弃了功名要经商的,是自家少爷,现在又凑读书人热闹,与人谈诗,讨论书画,阐述功名文章的,还是自家这位少爷。
以至于连生意上的事,他家这位少爷也来不及过问了,连查账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从早到晚,不眠不歇。
倒好像要恨不得,将这天下各处至和州避祸的读书人,都要认识一个遍一般。
一连数日,和州都是阴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湿气。
朱棣的行在里头,这朱瞻基好像一下子失踪得无影无踪一样,不过朱棣不以为意,他自知自己这孙儿要忙碌的事太多,他倒也怡然自乐,每日都会有从南京城送来的奏疏来,作为皇帝,该干的事儿还是老老实实地干,可作为皇帝,衣食住行都是尽可能的好一些。
而杨荣和胡广几个人就惨了。
毕竟行在很小,宽敞的地方,自然是陛下拿去起居,几个文渊阁大学士,还有几个部堂尚书,只好一起塞在衙署的签押房里办公,私人的值房是没有的,大家摆着案牍,各在一处角落里拟着票拟。
亦失哈兴匆匆地来,却见朱棣和张安世正在论事。
询问的,自然是那陈登是否有了突破口。
张安世的神色不太好,正沮丧地道:“陛下,这陈登,倒也硬气,此人心怀死志,死也不肯开口,这样的人……说起来,臣也对他佩服。”
朱棣呷了口茶,皱眉起来,道:“如此硬气,那就不是寻常的乱党了,必有更大的图谋。”
“是。”张安世道:“臣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关照过陈礼,教他再想办法。”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站到角落里,听到这里,便忍不住道:“陛下,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亦失哈如今已显得谨慎了很多,毕竟这一次陈登一案,直接一闷棍将他砸晕了,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呢!
朱棣瞪他一眼道:“有话便说。”
“陛下……”亦失哈道:“东厂自犯下大错之后,如今……为了亡羊补牢,倒也尽力地查探了一下,却发现……近几日……在这和州,突然许多士绅三五成群的聚集,且牵头之人……活动异常的频繁,都是打着诗会和谈古论今的名号,其中……对朝廷颇有微词。奴婢在想……这些……是否就是陈登的余党,此时借以以文论友的名义结社,别有所图?”
朱棣听到这些,立即警惕起来,皱眉道:“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也敢如此?”
张安世抬眸看着亦失哈道:“此人是谁?”
“叫马愉。”亦失哈道:“就是当初那个状元,此后从商,买卖做的不小。”
张安世:“……”
张安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终于知道,为何那马愉非要跑来找他了。
当时还觉得这个家伙过于谨慎,过于小心呢,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的深谙人性。
朱棣对于这个马愉,也有很深的印象,便道:“朕当初见他,倒像忠民,熟料……”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这与读书人交往,也算罪过吗?若这样说的话,皇孙在和州,也与不少读书人和聚集来此的读书人颇有往来,难道皇孙殿下……”
亦失哈:“……”
这种比较,也不是普通人能敢这样和皇帝说了。
有时候论大胆,亦失哈是真服张安世。
想到这个,亦失哈便忍不住羡慕张安世。人和人是不同的,人家张安世有底气。
看,朱棣听罢,脸色反而温和了不少。
张安世又道:“还有一些事,陛下,这几日,臣倒是……和这马愉,促成了一些事。”
朱棣看向张安世,不禁透出一丝好奇,道:“何事?”
张安世微笑道:“马愉的船业,为了募资,倒是让栖霞商行注了一些资金给他的船行,购置了一些船行的份额。”
朱棣一听,立即就明白了。
这马氏船行,原来栖霞商行也有一份,栖霞商行,朱棣又占股,论起来,这是自家的买卖呢!
这下子,朱棣心里就有数了。
当即,朱棣便朝亦失哈吼道:“入你娘,成日杯弓蛇影,正经事不干,逮着无辜的忠民去查探,要干点正经事,如若不然,朕要东厂有何用?”
亦失哈:“……”
这亦失哈顿时露出了委屈之色,慌忙跪下请罪:“奴婢万死,奴婢……往后,再不敢……不敢……了。”
张安世立即道:“可说起来,亦失哈公公如此尽心,已是难得了。陛下,其实查一查,也没什么不好,最怕的就是下头的人,不肯尽心尽力。”
尽心是态度问题,查错了是本事问题。
亦失哈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这一番话,便令朱棣的怒火一下子消了下去。
朱棣当下便道:“这倒也没错,厂卫本就是捕风捉影,起来吧。”
亦失哈悻悻然的站起,心里酸酸的,他觉得自己今年好像百事不顺,好像干点啥都会出错。
莫非……是这东厂克自己?
“奴婢谢过陛下。”
朱棣只颔首。
过不多时,杨荣等人便一道来见,杨荣先是禀奏了一些各部堂的事。
朱棣耐心听了听,只是边听,眉头微微皱起,猛地道:“杨卿,卿等怎么身上有股酸臭味?”
杨荣几个顿时讪讪,一脸无语之色。
胡广倒是尴尬地道:“陛下,行在这儿,沐浴一趟不易……臣等……臣等……”
朱棣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随即便叹道:“难为你们啦,等这钱粮之数,大致地出了结果,朕便摆驾回宫,诸卿再坚持一些日子。”
杨荣便道:“臣等蒙陛下厚恩,些许困难,不足挂齿。”
朱棣嗯了一声,似想到什么,却是心事重重地道:“皇孙今日去了何处?”
“听闻,下乡去查问水利了。”
朱棣道:“水利可是大事,朕听闻,他在太平府时,就曾担负过水利的重任?”
一旁的张安世立即如数家珍道:“曾在当涂县负责过。”
朱棣点点头,接着道:“年轻人就该多历练一二,朕当初,就是这么历练出来的,当然……从前只需知农耕,通兵马,便足以了。可现今,却大不相同,瞻基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张安世笑道:“是,臣也是这样认为。不过历练是一回事,重要的还是皇孙能够正心诚意。京城之中,不少勋臣之后,倒也想让他们去磨砺一番,可他们的心思,却在飞鹰逗狗上头,却也难成大器。”
朱棣闻言笑了起来,一脸与有荣焉地道:“是啊,还是要看其心志。”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欢喜地进来道:“陛下,皇孙回到了。”
“叫来。”朱棣大喜,整个人似一下子有了无穷的精神气。
不久之后,朱瞻基便带着几分疲惫回来,朝朱棣行了个礼:“孙臣见过皇爷爷。”
朱棣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瞻基,亲昵地道:“方才还说起你,怎么样,很是辛苦吧。”
“倒也不辛苦。”朱瞻基道:“孙儿出入都有车马,乏了随时有人为孙儿预备休憩之所,饿了便有人供奉酒食,与那百姓相比,已不知轻松多少,谈何什么辛苦呢。今日孙臣见农人们播种,都是清早摸黑出门,一家老小,在田间劳作,正午也不回家,却都是吃着清早带来的几个蒸饼,草草果腹,今日还有阴雨,遮风避雨之物,也不过是一个斗笠而已,身上的衣衫湿漉漉的,也来不及更换。”
朱棣听罢,倒是肃然。
杨荣等人暗暗点头,下意识地看一眼张安世。
心里嘀咕,张安世这样的人,竟是教出了皇孙这般的圣孙,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当然,杨荣并非是对张安世的能力有什么成见,也不是揣测张安世的道德问题,只是这张安世的好吃懒做,却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却见朱瞻基又道:“还有许多,都是和孙臣这样的少年,却比孙臣黑瘦了许多,却也跟着父兄,在田间忙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赤足被泥泞中的杂物割伤了,也浑然不觉。”
说到这里,朱瞻基露出感触之色,接着道:“此种情景,孙臣所见实在多不胜数,这还是和州,百姓们已分取了田地,若是其他的州府,就更加无法想象了,可见民生多艰,若非亲眼所见,寻常人实在难以想象。”
朱棣则是不由感慨地道:“太祖高皇帝若知有此子孙,必要喜不自胜。”
朱瞻基又道:“除此之外,就是和州这边,大抵也已统计了今年的钱粮数目,当然,这只是和州本州的折算,夏税还未征收,只是粗略的估计罢了。”
朱棣眼眸一亮,很快从感慨中走出来,当即振奋道:“是吗,这样的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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