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太原的当晚,张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不止是上一个世界,更是上一个世界的故乡,一个被大平原上农田所包围的典型农业乡镇,一个急速发展,却又注定将被淘汰的地方。
他梦见自己裹着被子充当衣物,义无反顾的从家中走出来。
他从草地上走过,青色的藤蔓附着到被子上,却又如同被长生真气滋养到一般,迅速成长起来,
编织成活生生的绳索,替他将被子改造成衣物,也牢牢捆缚在他的身上。
他从一片奇怪的田野地里走过,这里好像是在丰收,又好像是在衰败,走到一半才发觉这是一片全都头朝下的向日葵。
他走到镇子里唯一的十字街道上,尘土弥漫中,他似乎应该左转去上学,可开往右侧县城的班车却即将启程,但这个时候,并不饥饿的他却偏偏选择做了下来,点了一碗家乡的油茶。
然后,油茶还没倒出来,他就醒了。
这让张行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这不怪他,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上个世界了,遑论是上個世界的家乡,而且,这个世界目前看没有鬼,却真的有神。
君不见,圣人做了梦以后,便杀了自己唯一一个姐姐全家…且不说凉薄不凉薄,关键是没有人忽略他的梦。
所有人都相信,那个梦是有预兆的,只是解读方向不同而已。
于是乎,深更半夜的,张行也不管人家会不会崩溃,当即决定去找李定解梦。。
但刚一起身,尚未使出真气来照明,他便听到了房顶上的动静。
“常检。”张行在下面叹了口气,认真来问。“到了成丹境界就可以不睡觉吗?”
“真气本身可以让人长时间活动而不知疲惫,并能通过打坐得到补充。”白有思在屋顶上回答。“但总体来说,休息好了对身体还是更好一些,否则年老了终究要还回来……不过我还没到那份上,主要是你今天讲的那些事情挺有意思的,什么如果没有神仙真龙,人要当几百万年的猴子才能走到青帝爷之前的百族共存局面……你说,真会有那么倒霉的人呢?”
“我做了个梦。”张行没有理会那些注定无解的话题,想了一想,转身躺回到炕上,然后在黑夜中坦诚以对。“有些奇怪……我梦到一片地方,乡下,应该是我老家。”
屋顶上明显顿了一顿,然后方才反问:“都有什么?”
“就是从家里出来,但对家毫无留恋……最后,没有上去县城的驴车,坐在十字街口点了碗北地的骨棒子汤…然后没喝汤,人就醒了。”张行大略叙述了一遍,只是稍微改了一点背景因素。
“是对现如今处境不满吧?”白有思开始尝试白婆解梦。“被藤蔓粘着,是觉得眼下的状态是被束缚住的;被子变成衣服,是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当日为了求生不得已一步步走来的;最后停在路口,
不想去黑帝观听课,也没有上驴车,是说对将来的路也有些困惑……至于结满籽的向日菊不向日而向下,
应该是最重要的……但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张行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里点点头,诚恳来说:“确实如此…我想走的事情,还有走了之后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事情已经跟常检说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么一讲,似乎又显得我过于贪心不足了。”
“怎么说?”屋顶上的女声稍显诧异。
“子然一身,近乎穷困到极致,这个时候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吃一碗饭,就该感恩才对,可以走,
但不该嫌弃过往,厌恶自己的经历。张行望着漆黑一片的屋顶,脱口而对。“就算是大魏朝廷,我猜自己将来迟早要走到与之作对的地步,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年的经历还是让我对其中的人和事有了一些感激……人要学会感恩。”
屋顶上,白有思坐在那里半日没有回应…不是不想回应,而是觉得没必要把话说出来……因为再往下说,就是要问一问对方真的不能留下来这个问题了?
这里面牵扯一个最终选择权的问题。
双方身份差距太大,想法一直在靠近,却始终还有路线的差异…而双方也都一直在尊重对方,
将对方视为对等的人,将最终选择权留给对方,而非一意施压强求。
这种状态下,有些询问,并不是真正的询问,而是一种表态。
但表态嘛,双方各一次就足够了,说多了,就显得虚伪了,表态需要更实际的表达……尤其是双方目前已经达成了一个看似中立和妥协的预案一起去做地方官嘛。
白有思就更加不愿意轻易打破这种平衡。
“没想到张三郎还挺温柔的。”白有思想了半日,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记得你一直在通过秦宝给他村子里的那个收留你的大娘寄钱?”
“是。”张行在黑夜中喟然应声。“但没什么用…她丈夫死了,儿子也应该是死了…一个村里的农妇,年纪大了,早年没日没夜的农活又伤了根基,也没什么寄托,身体很快就垮下来了,这次出来之前就已经不行了……估计这半年熬完回去,就要有坏消息的。”
白有思沉默以对。
“外面下雨了吗?为什么这么黑?”张行翻了个身,继续来问。
“还没下。”白有思回过神来,稍作讲解。“但应该快下了,大河北面的秋日雨水一下起来天就凉了…很多有钱人家里有上了年纪的人,等秋雨起来,就直接烧炕。”
“我知道。”张行脱口而对。“北方人哪有不知道炕的到了冬日,基本上就不愿意下炕了,吃饭睡觉都在炕上。”
白有思终于无话可说。
好在,如遇而至的秋雨拯救了她,随着一滴秋雨滴落,她趁势告辞离开,张行也继续转身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秋雨果然带来一层明显的凉意。
借着这层凉意,“西巡队伍明显恐慌起来,大家都害怕冒雨赶路,冻死、淋死、病死在路上在这个时代是很常见的不说别的,曾经在雨中从落龙滩逃回的张行就亲眼看到过那种场景…所以陪都太原城内一时人心惶惶。
当此时机,几位大员也明白不能再忽视人心了,首相苏巍带领司马长缨和两位尚书趁机再度进言,以雨天路滑,外加天气转寒,随行士卒、宫人缺少冬衣为由,请求圣人在太原稍驻一二,等大河南面的几个仓储将冬衣转运过来,再行出发。
此时稍驻,补充冬衣,只要稍微拖延一二,大家说不得就能在太原过冬了,然后等到东都那边传来工程讯息,就能顺势在过年前折返东都了。
而且以冬衣为借口,也算是相互给了个台阶。
事实上,这一次,不知道是觉得太原本是陪都之一,之前数朝王业奠基之地,值得多呆几天;还是说这位聪明的毛人圣人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弄得人心不安起来,所以居然一时犹豫了起来,最后干脆回话,说等到这场雨停下再做计较。
一时间,城内一时歌功颂德,人人都在称赞天恩。
但与此同时,中上层官僚和圣驾周边的近侍们却依旧提心吊胆,因为他们能够接触到一些额外信息,以至于他们非常能确定,这位圣人只是碍于天气暂停,并不是真的不想继续北上。
最起码一条,圣人往汾阳宫的相关问询准备情况使者根本就没停过,数量几乎跟往东都、西都的使者不相上下。
只是到了眼下这个份上,就连去汾阳宫的使者们也都陷入到了某种微妙境地。
对这些中下层官僚而言,得罪了圣人,当然要倒霉,但得罪了整个巡视队伍,那估计结果也不咋地所以,他们往往会配合着王代积与刚刚上任的张世静说汾阳宫的准备情况很好,随时欢迎圣人驾临,只是呢,秋雨之下,路上委实太艰难了。
道路泥泞、河流暴涨,天气寒冷倒也罢了,关键是辎重和仪仗根本没法走,观风行殿也没法移动。
对此,圣人一面闷闷不乐,一面继续派使者不断。
时代似乎在召唤另一个王代积,但这次没人敢真的视客观自然条件为无误。
西巡队伍,借着秋雨的恩泽,很是在太原休整了四五日。
然后,秋雨忽然就停了。不但停了,而且天气陡然转暖,来了个秋末的小阳春,不过一两日,路面便已经干结。
除了圣人,上下齐齐无语。
旋即,圣人以天意如此,直接下旨,要队伍循汾水北上,往汾阳宫,努力不耽误十月初纪念黑帝爷的寒食节。
众人无奈,只能仓促准备,重新上路。
前几日,路程顺利,上下虽然心怀怨气,但委实并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尤其是在太原休整了五六日,大家多少恢复了一点元气。
但是,走到楼烦郡郡城静乐的时候,天气再度变化,秋雨滴落,接连两夜,温度陡降。西巡队伍在此地不尴不尬的呆了两三日,就已经因为天气变化开始出现了低烈度的疾病减员…于是几位大员再度来劝,请候冬衣,否则要考虑队伍会因为疾病和劳累在山区逃散。
圣人虽然极度不满,却也重新犹豫了起来。
而就在所有人觉得似乎又可以拖下去的时候,忽如其来的,毛人皇帝便发作了。
这一日,静乐城内,之前多名进言的中高层官吏被罢职,事后才知道,更倒霉的群体居然是往来各处汇报信息的使者…就在这日前夜,数十名隶属于北衙体系的侍从、公公和金吾卫军官被集体处决。
很多人猜测,很可能是关中那里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激发了圣人的怒火,彻底发作,而为了遮人耳目,才会如此。
张行彼时住在西面城墙上,和几名下属占据了一个小门楼,也完全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想御前惊动白有思,便大约去问几个当值的,也都茫茫然,只说应该当夜某个使者带来的讯息有些糟糕,但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否则人不就白杀了。
这倒是验证了传闻。
而且,也来不及去问事情根本了,血淋淋的榜样在前,除了极少数有倚仗的大员外,再无人敢言…实际上就连几位大员,也都闭口不语起来。
西巡队伍战战兢兢,在圣人的淫威之下冒着尚在淅淅沥沥的秋雨,强打精神北上。
然后不出有些人所料,由于下雨和天寒,疾病开始低烈度的蔓延起来,很多得病的宫人、太监、
士卒被沿途弃置在缺医少药的驿店、乡村,引发了新的谣言和恐惧……于是开始有人尝试往周边的山间逃亡,甚至有极个别军官弃职率众逃亡。
走了七八日,终于抵达汾阳宫。
其实,坦诚来讲,这七八日间,后四五天雨水已经停掉,而且汾阳宫那里听闻西巡队伍的出了问题后,立即主动来迎…王代积是个小人,但绝对是个有能力的小人,他在几个月内便将汾阳宫梳理的妥妥当当,此时带着汾阳宫自己的驻扎军队,以及储存的药物、帐篷、干净军衣一起抵达,瞬间便解了队伍的燃眉之急。
然而,经此一事,庞大的西巡队伍内部,上上下下的面貌不要说跟刚刚出东都时的耀武扬威相比,跟关中时的从容相比,跟太原比都差了不止一层…张行一直都在最核心区域,委实不知道这几日到底有多少减员,有没有让西巡队伍伤筋动骨,但士气跌落到谷底,上下气氛变得完全不对路,却是一眼便知的。
这种情况下,张行也实在是没辙,只能一到汾阳宫便借着跟王代积的关系,去要药物、干草、粮食,然后叮嘱属下各自照顾好马匹、行礼,以备不时之需。
汾阳宫位于位于雁门、马邑、楼烦三郡交界处,汾水源头的管涔山天池边上,居高临下,与雁门郡城遥相呼应,既是行宫,又是城池,也是军事要塞和重要仓储基地。
这片区域,西面是大河与吕梁山脉,东面是滹沱河与太行山脉,南面是顺着汾水直达太原的通道,北面则是楼烦关…这个世界不需要长城,也没有长城,但是长城的雏形,边墙与要塞总还是有的。
楼烦关北面,苦海南边,大河东边,燕山西面的区域,可能就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最著名的边镇所在了。
因为他们是相对于北荒和巫族领地的中原锁钥——苦海和毒沙漠之间本就有一处大缺口不说,本身也是巫族和北荒人南下的重要通道。
昔日大唐内乱,霸业崩塌,南唐衣冠南渡,北方一时间此起彼伏,前后数十政权依次割据,终于等到了大晋一度统揽北方,而大晋前身就是北地人渡海而来,被安抚收拢于此地的边镇…当然,那是官修史书,实际上很多人认为,大晋一开始的时候更像是巫族和北荒人组成的酋帮游盗,甚至巫族人还比较多。
只不过,巫族从人种上已经事实上跟人族没有太大区别,而且那个时候此地作为北方要冲,本就是乱成一片,武装集团往来不断,里面什么人都有,种族色彩反而毫无意义。
只能说,他们既然在这个地方长期驻扎,必然会受到巫族文化影响,而后又试图遮掩罢了。
这还不算,大晋自此处南下,控制太原、统一河东,攻略河北,扫荡关中、中原、东境,一度统一北方,试图南下,与南朝交锋,但因为根基薄弱,始终难以调和上层北方贵族和中原世族的矛盾,
却是终于一朝走了大唐的老路,内乱失控。
而这个时候,居然又是在此处的边镇忽然起兵造反,甚至考虑到当时此地边民受到的不公和欺压,完全可以称之为起义。
结果就是此地五大边镇,一起起义,顺着当日大晋龙兴的路线,一路南下,势不可挡,事实上造成了大晋灭亡和分裂…而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东齐那帮人,还是大魏和大魏前朝那些关陇门阀,普遍性都是出身这次起义的五大边镇。
这种情况下,数百年的政治军事传统摆在这里,也难怪一直到了大魏朝这个局面,都还要格外重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抵达汾阳宫这一天是十月初,但因为错过了寒食节,所以紧接着就是针对黑帝爷的仓促祭祀典礼。
而典礼上,出现了奇怪的征兆。
“那是什么玩意?”天池下的半山腰上,成功躲了清闲,正在遥遥看热闹的张行忽然注意到北面的一片乌云,然后捅了捅了身侧的望着山顶出神的李定。“怎么飘的这么快?今天也没有北风啊?不然早冻死了。”
修为更高一点的李定看了半晌也不确定:“确实不像是云彩,但也不好说莫非是鸟吗?往来苦海和南方的鸟?”
实际上,到了这一刻,不只是张行和李定,很多有修为的人,都敏感注意到了北方的动静。过了一阵子,普通人也都察觉到了动静。
而修行者终于确定这是什么东西——就是鸟,密密麻麻的鸟类,铺天盖地,自北向南,似乎真的是往来南北的候鸟,考虑到最近天气陡然变冷,它们开始大面积北上,也属正常。
君不见,隔壁就是雁门郡吗?
“不是大雁,也不是水鸟…是乌鸦。”又过了片刻,李定忽然色变。
“是乌鸦。”张行也明显听到了乌鸦叫声,复又不安起来。“乌鸦有什么说法吗?不吉利?”
“不知道。”李定回头摊手。“未必是不吉利,古时候有乌鸦啄谷子汇集到圣王屋顶,然后圣王奠定霸业的说法,但也有乌鸦在暴君死后啄食他的尸首,顷刻白骨的说法…你们北荒和巫族也对乌鸦有些神异说法…只能说,这玩意确实有些征兆罢了。”
张行沉默片刻,望着越来越近的乌鸦群,诚恳来问:“那你觉得他们是来叼谷子给咱们这位圣人送礼的吗?”李定无语至极:“若是这般,真是天道与至尊皆不开眼了。”
“那你觉得,他们会啄圣人的肉吗?”张行压低声音,继续来问。
“我觉得也有点难。”李定看着已经快飞到头顶的乌鸦群,一时紧张起来。
张行也不再多问,而是与李定一起束手而立,盯着这群乌鸦。
慢慢的,数不清的乌鸦越来越近,终于抵达了天池的头顶,然后,在下方人的紧张中,这群乌鸦既没有丢下谷子,也没有去啄谁的肉,而是在天池上方聒噪着,盘旋了一个大圈,顺便往天池里拉了许多屎,然后便向北面扬长而去。
有一说一,鸟类都是在天上拉屎的,所以不能说是噩兆,所以,这群杂毛鸟,似乎只是听说圣人巡视至此,过来看个热闹而已。
但无论如何,圣人都变得彻底不开心了,甚至拒绝再喝天池里和汾水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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